【亦然代表作.长篇选载】大风跑过

今晚的夜色好别致。
远远地看去，通河刚下了一阵大雨的河面，飘摇起浓郁的奶油似的乳白色雾罩，在对河远处黛色的山崖的衬托下更加皎洁动人。这时，月亮还赖着久久没见起来，天空青且高远，几粒星星退得远远的，像害羞的女娃娃躲进青幽幽的天幕角落一边去，不忍惊动人间就要上演的一幕好戏似的。
一个壮实的身影儿咚咚地在前面走着，笋子在露水芦苇的扰动里颠手踮脚地追着。前面的身影听见后面喊“石头”“石头”的声音，就想起小时候过河坝，一猫腰钻进芦苇里，吓得胆小的竹叶哭咧咧直喊石头石头的景象来。姐姐！一丝思念的酸楚刚在脑海一闪念，他就被眼前跑满的盈盈满满的半河月辉融化了。他偏过头去，想对笋子说：慢些儿走啊，谨防脚下，老是凸凸凹凹、坡坡坎坎的……可是，像屋后柴房的石磨子，鹅卵石的上下腮帮紧咬着，就是开不了齿。他并不管她，只想三五两步跑到河沿，三五两下褪掉裤衩，好躲进水里去，像躲在芦苇里一样，看你哪儿去找？嘻嘻！说实在的，自从笋子这美人鱼儿来到家里，他还没有当面脱过一次衣服，甚至还没有……为这，笋子一想起就脸红心跳。她以为男人是心疼自己，知道自己刚刚小产，所以……其实，有啥呢！一想起这事，她的心里就虫子一样咬着，满是自愧、敬畏、羞怯和期待，暗自发誓要好好疼男人。怀着这样羞羞的念头，她气喘嘘嘘来到风轻水响的河坝头，却只见满河坝的深深浅浅、明暗不一的颜色，在沁心惬意的夜风中碎碎叨叨的芦苇之间，在满河谷哗哗啦啦的水流脆响之间，白白漂漂蜿蜒而去。四下里空落落的。再走几步，终于在朦胧而又斑斓发亮的卵石河坝，见到了熟悉的劳动布衣裤和解放牌胶鞋，东拉西扯地散乱在芦苇和水竹簇旁。

“男人呢？”她低声问着自己。
“石头！别吓我，你在哪里？”她听见了自己有些哆嗦的声音。
说真的，她还是第一次听见自己喊石头，这喊石头的声音有些细牛犊崽儿找奶牛的撒娇的味道。没有想到，自己那样顺当地喊着石头，心里咚咚咚的，涌出一丝甜蜜，一丝害羞，又一丝心疼。
 
好半天，她才让自己小白兔一样的咚咚咚咚的心跳舒缓下来。不怕。真的，奇怪得很，跟着这个汉子，她一点也不害怕。好像这男人天生就是她的。对，她就是为他而生的，为他而来的。这样想着，她一摸粉嫩嫩的脸蛋，感觉那儿似乎燃着了火星，有些发烧发烫。她听见了水声，是一尾鱼泼辣辣跃出水面的声音，接着是另外一尾鱼嗖地穿梭腾跃，然后划个漂亮的弧形，拖着欢快的涟漪穿梭而去的声音，接着是一头水牛一跃扑进水里，再转过身来，悄悄地而又猛烈地扑进已经被搅动的、蓄满激情的水花四溅之间。
“抓着了？抓住了吗？石头，你在哪儿？”
这回，她喊石头的声音好响！这声音在朦胧的薄湿的云团里传得好远。这声音有甜蜜，有惊喜，还有娇气的呢喃和羞涩。
河里并没有应她。四周再次静谧下来，只有哗哗的细碎的秋天的流水在浅吟着。她既害怕又期待着这静谧，好像有啥意外的惊喜就要发生一样。她知道，有一只狡猾的猫就在不远的芦苇簇里抑或河湾水雾深处，在静静地守候着时机，守候着鱼汛的到来。果然，这个声音在静寂了好久以后再次陡然响起。她感觉着一种腾跳跃起的白亮的弧线划过，接着，哗地扎入水中，一个回旋，又一个回旋，再一个回旋，接着，一种击打着手臂的啪啪啪的声音扑腾着露出了水面，然后在脚步不远的地方弹跳着，击打着沙滩、卵石和芦苇草丛。这声音简直号一样响亮、坚定，火一般鲜明、温暖！
“笋子，接住，快接住！”
男人喊你了。男人第一次喊你笋子了！
他忙不迭地向那声音跑去。她跑去，边跑边脱掉自己的碎花格子上衣，这是苦荞娘给她缝制的最美最美的衣服，深蓝色的底子，白色的枝枝蔓蔓和黄色的五梅花蕊朵儿。她急不可耐地跑去，好像一切的目的、一切的意义、一切的期翼，都是为了此刻向那个声音跑去。她跑去，却不知道向哪个方向，甚至没有想好为了什么而跑去。突然，她脚下一滑动，一声“石头”才散落下来，身子就飘摇着扑倒在浅浅的水滩里，像一株烂漫地开放的芦苇花穗，软绵绵地、娇艳艳地开放在夜色融融、清流淙淙的浅水湾里。
“笋子……你怎么了？”
夜幕里，恍惚有一尾鱼儿哗啦啦一挺翅羽，昂出头来，摇头摆尾走到岸边。这鱼儿疾步走着，来到浅浅的沙滩。在那滩月光黯淡的浅水湾里，另外一尾鱼儿活蹦乱跳着，白咧咧，颤悠悠，修长丰腴。前者不顾一切地跑来。这鱼倒下了，接着又猛一弹跳，起身跑来。这鱼喘息着，当朦胧月色下的一地窈窕影儿隐隐约约、闪闪动动，正心急火燎不知所措的时候，那尾窈窕鱼儿一个鲤鱼打挺，竟然翻过身来，长长的菟丝子似的勾住另外一尾鱼，勾住这铁一般坚硬生冷，然后纠缠一起。

眼看着两尾泥鱼儿就这样望沙滩倒也、倒也，倒霉的是，这时候，月亮正悄悄爬过山岭，来到寨上薄云层叠的当顶，照得满河的奶油似的雾罩晶莹莹的，勾勒出一对翻动的骄人影儿优美的线条，让那一地甜蜜的曲线和热烈的挣扎满河都是，无地藏身。一个泥褐色的鼓鼓囊囊的身体翻过来，接着又是一个秀拔而绵软的白玉似的娇躯翻动过去。像春天的菟丝子缠绵着树枝，像山雨欲来的花蝴蝶扶持着翅膀翩翩欲飞，像满河芦苇娇柔的韧草，在浓郁的云雾和腥湿的河风的裹夹里的缠绵纠结。
此刻，鱼儿知道，星儿知道，月儿知道——四围里河水欢快流泻的声音没有了，远山中青蛙兴奋的鼓噪的声音没有了，雨夜里芦苇荡三五一群的野鹤声音没有了，涟漪里鱼儿扑啦颤动的声音没有了，只有这令人心颤的喘息和急不可耐的期许在寻找着、吸纳着、交融着，在扑腾着、纠结着、挣扎着……
 
这样的纠缠很久很久，久得似乎与生俱来。
在这样的纠结之中，她感觉着满世界都是纠结的发、纠结的手臂、纠结的芦苇、纠结的沙浆、纠结的河水、纠结的喘息……是河风摇撼芦苇？是云雾缠绵雨燕？还是河水裹夹鱼儿？这些荆荆蔓蔓分不开，又怎么分得开呢？状若鱼儿，有一只手在羞涩地试探着，一次，二次，或轻或重，或急或缓，像细柳扶风，像流泉过溪，一路躁动不安，一路踌躇迟疑，最后在起伏不已的山峰上犹犹豫豫停顿不前……“不！”她喊。但是，这本能的无力的呼声在黏糊的颤抖中气泡一样湮灭了。她感觉着自己是被镰刀砍伐在河坝野地里的芦苇，等待着被一把火点燃，接着又在这被点燃的等待中痉挛颤抖。她似乎已经燃烧起来。这火不燃烧则已，一燃烧就怒不可遏，就哔哔啵啵，就一路毛焦火辣，呐喊呼号，燃烧下去……先是从脸颊、耳廓、脖颈，接着是一马而下的平川，是草长莺飞的山谷，是飘摇起来轻盈起来被好风吹过就要腾天而起的芦苇花穗。
火，你燃烧吧，燃烧吧！
你一层层、一寸寸、一点点，把这为了你而生长了整个春夏秋冬的芦苇、野草和藤蔓，统统、全部，甚至连根拔起，烧为灰烬吧！
她的心底里这样吼着，这样羞羞地吼着。既然挣扎不开，挣脱不去，就干脆紧紧地抓着，紧紧地贴着，紧紧地拥抱这从内到外、从上到下的燃烧吧！哦哦……噢噢……呵呵！此时，她突然失去了所有知觉、直觉、感觉和味觉，她的满满世界尽被这呼吸的涌动、心跳的热烈、潮水的呐喊所占有所盘踞。被调动起来的男人似乎也感受到这些欢快而惶惑的声音的袭击。她准备好了，感觉着城门正在隆隆打开，花蕾就要绽苞放蕊……身下的她感觉着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钥匙就要打开锁，犁头就要耕耘田，鹿就要撞开圈舍。
这时，她脚下似乎触动了什么。什么呢？哦，鱼儿……是鱼儿！是那尾弹跳在沙滩水洼里的可怜的鱼儿！
对不起……笋子对不起……鱼儿，你……快去吧！
她腾出手来，终于摸着了那尾活蹦乱跳的鱼儿……咚的一声，她听见这爽快的声音一摆尾，在浅水处哗啦一声，游进深深的河水里了。她呻吟了一声。傻呆子，你去吧，你大胆地扎入你的水域去吧！那里有你的快乐、你的天堂、你的世界……她听见心里的风奔跑和燃烧的呼啸了！她嘴里喃喃地嘟噜，心里痴痴地想着。
……当她转过身来，渴望再次抓住这头疯牛的时候，他却一猛子坐起来，抱着头，跪倒在沙滩上，呜呜地哭了。
这傻猪、这傻牛、这傻男人！

（选载未了，欢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