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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处女座 《飘逝的讲义》(连载下)

作者:admin 时间:2022-08-18
导读:

亦然中篇处女座 《飘逝的讲义》

第六章

可怜的小东西!他根本没有想到结什么婚,他只希望人家准许他躺在芦苇里。

 ——《丑小鸭》

20

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夏天的夜晚,朵,从此淡出了我的生活。

像一颗长在我心脏上的毒瘤似的,朵总是我缠绵悱恻无可释怀的心跳和创痛。每每想来,这失恋的创深痛巨,总像利刃样撕割着我的灵魂,摧残着我年轻的身心。是谁摧毁了我的生活和希望,我的桅杆和帆船?子健爱朵,朵爱子健,但是,这并未违背学校的游戏规则。它像一二十年以后普遍流行的“一帮一”活动一样,从小学而中学,我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学业中彼此把对方作为追赶的目标,生活中彼此鼓劲,互相呵护。记得,还在魏老羽翼下读小学的时候,我为朵,与一位无赖男生打架,差点没把耳朵撕落。其实,爱的种子早已深深地植进我们心涧,有时看一眼就能读懂彼此的心声。但是,谁也不说破那一个字,谁也不去触摸那一方神圣的草原或者湖泊。

那么,一定是谁在背后说了什么哪?

我不解,学校凭什么找朵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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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校长萧!

火花一样,一个念头在我混沌的脑海里闪灼。好容易待愤怒、忿懑的浪涛稍许风静潮退之后的一个晚上,我出现在校长萧的门口。一株粗硕而枝蔓虬劲的榕树,像一把巨伞在校长萧的门前撑开。这是一幢陈旧的砖木结构的教师宿舍。校长萧的门虚掩着,推开后见白炽灯下浅蓝色门帘隔开了内室。室内传来椅子的磕碰声和很响的吹茶的声音,这和动着腮帮嚼吃茶叶的习惯一样,是校长萧的特有惯例。校长中气很足的声音很响地传出来。室内有人!我终于停下来,凝神谛听。

“噢,你是说那个教初二二班语文的老师?是,那是夏老师提的议,那小子自己拍的膛子,我定的板。可惜,那小子,学生时是校团委的宣传委员,班长,是个有抱负的青年,只是家庭穷得叮当响,说真的,我喜欢他!”是校长萧很爽朗很厚实的声音。

“可是,我是说,他太狂妄了,真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毛遂自荐,哼,狗东西,给他四两他就当千斤了,竟然在关公面前耍起刀来。”我的心一惊,噢,是唐主任的声音。

“话不能这么说,童教导,你是最有发言权的。唐主任你不要有成见,你这些话只能在这里说。我和童教导最近搞了一次学生测评,你猜夏老师与子健老师的测评结果如何?两极分化,两个截然不同的结果!我翻来覆去想了好久,是体制在作祟,还是铁饭碗惹的祸?我在想,是不是也应该像有些企业一样,由聘任制取代铁饭碗了?”

“是啊。”我知道是身材高挑,面色白净,经常穿着中山服,风纪扣扣得慰慰贴贴的教导主任童接过话闸,“我看是该敲响警钟的时候,现在社会上大都只凭文凭,不讲水评,有些老师自视有师范或大专文凭,一天握着一枝粉笔就上课,打牌,搓麻将成风,管你三七二十一,往教室一站,三下五除二,一月满了,伸出手来,就是钱钱钱!”萧教导简直有些愤慨了,接着说,“凭良心,子健讲得很好!我们教导处听了他一堂写作课,那还是临时动议,搞的一次突然袭击,他引经据典,浅入深出,绘声绘色,抑扬顿挫,奇怪,全场鸦雀无声,竟然两堂课当一堂上,秩序也井然有序,真是令我们这些科班出身的无地自容啊!”

“可是,你们看见马屎吗?他就是外面擦脂抹粉、里面一包糟糠的马屎。”

是唐主任的声音。这冰霜刀剑的声音横空出世,盖棺定论,先声夺人,在我耳畔响起。我感觉心在胸腔内痛苦地悸动了一下,顷刻,像风掠过屋当门那田荷塘样,这痛苦一刹那传遍了我的全身,连牙也禁不住地咯咯颤抖了一下。

“你说啥?”是校长萧的惊诧的声音。

“呸,他在和高三的那名最乖的尖子生谈恋爱!”

“你是说朵?石老师的妹妹?凭啥?”

“是。童教导可以作证,三天前,我还亲眼看见他们搂搂抱抱的,石朵和他好像还在寝室里哭哭啼啼,争吵着什么。”

“童教导,是怎么回事?”

“萧校长,事情是有,还是朵的哥石老师告诉我的。我们怕影响石朵的学习精力,我和唐主任已找石朵谈话了,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地咬着嘴唇,最后恳求说,责任不在子健,一切由她自己承担。我看问题不是很严重,加之,子健的表现,也就没有来得及汇报。”

“糊涂啊,糊涂啊!竟有这事,还不严重?!我看你这教导主任脑子有问题,他是人才,就是天才又如何?品德是第一位的,品德不行,我看就是蠢才鬼才,可惜啊,这些龌龊的、传染疾病的、败坏风气的苍蝇、虱子、臭虫!我这双眼睛啊,真该瞎!”

校长萧终于急转直下,一改常态,发怒了。一种站起来,打开门帘,撞进去,照唐主任的丑恶的俗不可耐的嘴脸一拳打下去的欲望和冲动,几乎摧垮了我的理智。但是,迟了,一切决无裨益了,校长萧的挥泪斩马谡已经军令如山,我认了。

亦然长篇散文诗《我控诉》被《四川科技报》全文刊载发表。

22

我是怎样跌跌碰碰地回来的,我已记不清楚了。

我一二十年后的今天,分明记得那夜繁星朗月,像故乡经风的碧荷一样,在风的吹拂下顷斜了,在我的头顶顷颓,盘旋、坠落。那一天星星,像荷叶胫脉或掌窝里晶亮通透的露珠,是那么珠圆玉润,清新宜人,给了我多少慰藉和无限暇想。可是,在那一个晚上,我像老鼠或者猎狗一样,清醒地感觉到了一场飓风即将来临。一株、二株、三株,一遍荷塘在前仰后合地摇曳着,露珠,这纯而又纯的圣洁的精灵,全数跌进池塘里去了,连同那一天天真地灿烂地绽开的星星。

“不是这样的!”我想吼。

但是,这愤怒的吼声和长长的太息,只有梦中的我才能听见。

著名文学评论家、人民文学常务副主编崔道怡激情作序推荐亦然《通河无言》。

第七章 

啊!他无法忘记这些美丽的鸟儿,这些幸福的鸟儿。当他看不到他们的时候,他就沉入水底,但是,当他再次冒出水面上来的时候,他就感到非常空虚。 ——《丑小鸭》

23

我的《飘逝的讲义》进入最后一章了。

24

魏老,据说,你走那天,乡小学校长柯刚出席县教育工作会议回来。这个会议正好是传

达国家将用五年时间逐步解决农村民办教师“民转公”问题。虽然是逐步解决,但是,毕竟是飘渺的天空已初见微茫的霓虹。柯说,无论如何,悄悄做梦,默默工作的你无疑是第一批受此惠顾的最佳人选。可是,像牛一样,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形式的魏老,是无福消受的了。柯在追掉会后叹息着说。

追掉会这天,淋漓了一个夏天的雨水终于云散风轻,艳阳高挂。四邻而来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胸戴白花,逶迤络绎,绵延不断。灵堂设在你执鞭从教三十九年零一个夏天的学校操场。你恬静慈爱的面容,宁静澹泊的眼睛,在白色的花的海洋里,你掠过前来送行的,将老携幼缠绵哀伤的人们——你看见了什么?我顺着你的目光转过身去,我的泪光闪烁的眼帘里,你和我,我们两代人一定都看见了远处松柏森森的山野,有一只、二只奋飞的白鹤在悲鸣着,飞过天山相衔的远山。

噢,那是你平生最意驰神往、钟爱心仪的精灵!

25

记得小时侯,你经常把我带向学校边桥沟河的那个突兀的大石头上。坐在那里,你和我都静静地沉醉在远方炊烟四起,鸡鸣犬吠的晨昏暮色里。你和我总会看见,在那年那月故乡明亮的冬水田里,一只、二只白鹤,正孤独地在那里或肃然凝思,或起落翔舞,或悠然娴步!

你说:“子建,你看见了什么?”

我说:“我看见了生火做饭的炊烟。”

你说:“狗日的,你就只晓得吃!”

我说:“五八年我的爷爷就是饿死的,幸好姐姐偷了集体的一个瓜子,才捡了爸爸的一条命。老师,爸爸说,肚子饿了,那刀刮火燎的感觉,好难受啊!”我们那地方把瓜不叫南瓜,西瓜,东(冬)瓜的,统统叫瓜子。

你说:“是啊!孩子。”你抚摩着我的头,那漫漫摩挲着的手掌,好暖和,好厚实,好令人感动!你说,“但是,孔老夫子说,要日日三醒自己,要每天多捡讨自己,不要索求什么,要记住,人是需要灵魂和精神的!高洁的人死了,灵魂就会变成白鹤,高洁超脱,无怨无悔,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懂吗?”

我说:“懂。”其实,有些是我后来才逐渐懂了的,从你身上,从你眼里,特别是从八十年代的今天,这万人空巷,悲声四起的哀掉场面,我终于懂了。

你说:“那么,你现在看见了什么?”

我知道你想要我说什么,小孩子的良心告诉我,不能再欺骗一个蝉一样汲露饮风,鹤一样淡泊致远的高贵的灵魂了!我说,“我看见白鹤和老师在对话……”

你一把抱住了我,像风中的白杨一样,我感觉着你的激动。

26

操场上,麦克风的声音在肆掠。如凌空而下的鹰,抓走了你和我对凝重的往事的回忆。白色的精灵倏忽一闪,消逝在操场上悲哀的氛围里。

这时,我看见站在前面致悼词的人,正是魏老的顶头上司乡小学校长柯。

柯在我的穷乡僻壤的故乡,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耗子”。但是,他不是我后来的学生语文科代表“耗子”,他们虽然都叫耗子,一个胆大如鼠,一个却胆小如鼠。我想说,他没有资格给魏老致悼词。我想,魏老一生真是命运多劫,连死都找不到一个与他匹配的人致悼词。在我的家乡市井,有一首顺口溜在谣传着,专说校长柯趁建校时收受贿赂,修建自己的三楼一底的小洋房的事——

“柯校长,黑心肠,建校缓,受贿忙。学校建成豆腐渣,鼠窝建得亮堂堂。吃喝玩乐都

报帐,餐餐尽喝王八汤,吃得家长去卖血,吃得学生怕学堂。上面来了反贪局,勾兑勾兑又上场。可怜民办饿断肠,公办吃的是皇粮!表彰会上举座惊,模范原来是校长!”

但是,我错了,在官场如鱼得水游刃有余的校长柯,毕竟是老手。他舒缓黯哑的声音抑扬而低沉,他阴郁凝重的表情哀伤而凄切。尽管阳光在脑门上闪光,可我看见他的眼帘恍惚有依稀的泪水汪在眼眶里,不时划过那容光优越神采飞扬的脸庞。接着,是台上台下喑喑嗡嗡,一片唏嘘。老师的一生业绩,以空前旷古的姿势,第一次在喇叭里诉说着,流荡着,拓展着,满山片野奔跑着。这泪水,从此,改变了校长柯在父老心目中的形象。农村人的纯朴的价值观,有时会因点滴些许的好事而改变,包括仇恨和念恶也会淡化,甚至隐遁。

他说了什么,我没有认真地听。但是,他说他或者组织……其实,他不说大家也知道,组织有时就等于他。因为,自从我一脚踏入社会后,听得最多的,不是组织,而是“本人”或者“我”。因为,组织是由人组成的。他说,当他或者组织正准备着手解决先生——你的工作性质时,你却撒手去了,而且是为了救一个落水的生命,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一个你一生钟爱的孩子,这价值让所有活着的人们渺小、思考和奋发!——这话我听见了。                         

但是,我知道你并没有听见,或者根本就没有在乎。我发觉,你并不认为校长柯屈身委驾,亲自给你致掉词而受宠若惊,或者辱没品格。你总像荷花一样,“濯清莲而不娇,出污泥而不染,”虚怀若谷,宠辱皆忘。因为,我看见青纱和白花簇拥的你,俨然还是原来那种坦荡而磊落,淡泊而宁静。

我知道,你似乎仍然在给我说:“人活着是需要一种精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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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在成堆的稿子堆里抬起头来,泪水婆娑而下,淹没了我的充血的眼睛。一种如释重负的庄严和自信在我的肺腑里升腾起来——挺住!子健,你要像浮士德一样,你不能被魔鬼梅非斯特所盅惑,战胜诱惑,战胜世俗,战胜自己!我在日记中对我自己说着上面的话。我不能够坠落,我不应该坠落,我没有资格坠落。因为,我是魏老的学生,我是一块榆木疙瘩一样诚实的农民的子弟,我不能不会也不应该在曲意的误解,无端的白眼,不白的委屈里坠落——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了!

感谢你,恩师!

一想起我的《飘逝的讲义》会在国家级文学刊物上发表,我的心底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因为,老师的在《土地》大型文学刊物编辑部任副主编的学生,他听了我这动意后一再怂恿着催促着我。这如鞭抽打着我的良心和笔头的,不仅是编辑的催迫,还有恩师那白鹤一样洁白的灵魂,甚至还有身边前后左右满是吃吃窃窃的笑靥,那些匠心独具、心怀叵恻的笑,屈尊俯就、鄙夷不屑的笑,牵强附会、刀戳斧劈的笑……这些,不伦不类不尴不尬的笑,在那里鞭笞着我,焙炙着我,煎熬着我!有谁知道,多少次,泪水打湿了我的稿纸,有谁知道,多少次,故事涤荡了我的灵魂!今天,我终于完成了令我寝食难安的夙愿了!

老师,你安息吧!

大学中文系教授、评论家梅菊兰激情评论亦然的散文诗体小说《醉或者半醉的》。

第八章 

“你能拱起背发出喵喵的叫声吗?”“不能!”“那么,当有理智的人在讲话的时候你就没有发表意见的必要!”                                                         

--《丑小鸭》

28

我一直认为,学校会来找我的。

我不会等学校那架半自动打字机,打出几行冰冷的字来,礼送我交出教鞭的那一天。我是一个把人格、尊严、气节和责任,看得比生命都重要,因而,倍加有自知之明的人。我正在加紧我的实施步骤。于是,趁今天下午学生期末考试前复习,我抽空去找我的语文老师夏。

夏住在我的简陋的所谓寝室的后边,也即是校长萧住的那幢木楼上。我来到楼道口,就听见,你说红中我说东风的嘈嘈窃窃的声音。推门一看,是五六个学校老师围着一张方桌,在那里优雅而绅士地搓着麻将。夏在那里脸红体胖地坐在上首,那双专注的眼睛,正痴迷地盯着砌着紫色的骨牌的桌面上,两只深陷的笑窝动人地镶嵌在青春蓬勃的脸上。夏和玩兴正浓的师长们并没有发觉有人进来,仍然痴迷地吆喝或者专注地瞅着白板红中八万二条。

我想,如果,工作也有这样认真,哪怕有百分之一,也好啊!而我知道,我所想的,正如流行的笑话“如果老母猪不死,过年也要杀多大一头猪”一样滑稽可笑……但是,这个念头,仍像电光石火一样在我的脑海里缠绵不去,一直到现在。

29

我惭愧,脸火烧火辣的。象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我躲在寝室一角的沙发上,知趣地坐下来。我想起魏老的话来。

——魏老说:“中国流行搓麻将已有很久远的历史了,赌博文化几乎与中国文明史比肩媲美。深究起来,其实,赌博的历史却无可考证。”

——我的慈祥而不怒自威的魏老说他查过资料。魏老说:“其实,有可能是有汉字的时候始。虽然,它有着深厚的、悠久的、地老天荒的历史渊源,但是,可以说,赌博,像今天这样,参赌的广泛性,手段的多样性,后果的严重性,甚至已经影响和渗透进人们的价值观念,竟敢招摇过市登大雅之堂的,”魏老忽然一口气接不上来,喘着气盯着我,那眼闪着抑郁的火光好怕人!

——魏老说:“竟敢……倒是从古迄今旷古空前,闻所未闻的。你看,”

——魏老接着说:“你看,你看不打牌不赌博,简直就是糟泊,就是垃圾,就只配有老鼠、蟑螂、苍蝇、蚊呐,独坐一角的份。还好,赌博还没有进入学校。”魏老长舒了一口气,接着说,“赌博,什么时候昂首阔步走入学校了,那就说明,那就说明……世风日下了啊,不可想象,不敢想象,像铺天盖地的蝗虫一样可怕啊,可怕!”

我没想到,魏老生前的预言,活生生就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这么想着,竟然糊里糊涂,想不明白,有些莫名其妙,浑身发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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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大主任,该你放血了!”

夏说这话时,声音有些状如港台歌手,酽酽糊糊的,和和骨牌细碎的声音一起,优雅地响起来。噢,唐大主任也在座,我有些肃然起来。

  “夏女士,你真是肚内有喜,手气如虹啊!唐三斤,快掏钱,我说,教书你不行,打牌也背运!” 坐在夏左手的那个蓄披肩长发的女老师,说话象唱歌一样打着哈哈说。

“三女夹一男,男人能有好果子吃?”唐大主任一边嘟囔着,摸出两张拾圆券,咧着一副被烟熏黄的牙来,对着在一旁观看的两位年轻的男老师挤挤眼,一边色迷色眼和长发女人玩笑着插科打荤。二十圆!那时,在我们老家,二十圆钱可是二百来斤稻谷啊!

“是啊,这样的产假为什么只有三个月呢?”夏边喜滋滋地把钱放进抽屉里边叹息着说。

“放心地休息吧,姊妹,瞎子买来瞎子卖,还有瞎子等不逮呢!反正班上有人撑着,过一段时间是暑假,暑假之后又是产假,然后,一年时间,就所剩无几了,哈哈!” 又是那个

蓄披肩发的女老师的音乐一样的声音。

“你说,撞到娘的鬼了,你认为世界上还真有这些人?一不要报酬,二不为什么目的,我看,人世哓哓,皆为利来,人世嚷嚷,皆为利往。还不是沽名钓誉的假正经?”坐在夏对手的主任唐终于找到知音了,接过话匣子,一番感慨唏嘘。说话,可谓耳濡目染,颇有深度了。真是蝌蚪三年也要成精啊。

“没有目的,他不是说想体验生活,写他那水打棒的老师吗?真是伪君子!写小说,那岂是一般常人能行的?我看,那是假的。那么是为什么目的呢?猿人第一次拾起石头,第一次磨砺石斧,第一次播下种子,都是有目的的。我说,一是那窈窕淑女惹的祸,二是孔方兄在作怪,三是虚荣心使然——这正如上钩的鱼,如果不贪蚯蚓的腥气,它能上钩吗?”

发这宏论的,又是那个长发披肩的女教师。

她就是学校著名的、刚从县城二中下放的历史老师长发左。我知道她的绰号叫嫩凉粉。别看她的脸上长着一块指印大小的胎记,却颇有艳名。水蛇细腰,黄蜂玉臂,说话嗲声嗲气,走路风摆杨柳,读师范学院时,就是学校“屁巴虫上陕西臭名在外”的校花。

据说,新到一中任教的时候,那模样嫩得可以捏得出一汪水来,真是人见人爱。有一天,公安部门接到举报,说学校某寝室发现有三条巨蟒,请求派警力俘获。公安紧急出动,在床上当场抓获正在“双飞”的两男一女,这女的不是别人,正是长发左。本应在局子里小住一段时间的长发左,第二天竟然奇迹般地出现在课堂上。涎着脸皮站在讲台上的她见黑板上霍然写着:“据路透社报道:昨日晚十时左右,三条巨蟒正在床上缠绵取暖……”,两眼一黑,昏了过去。……终于无立足之地,从县一中调到二中,从二中辗转流放至区中学。

一身腥味,八方引蝶,能是什么好东西?!我正想问长发左——你又是怎么上钩的呢?但是,我忍住了。因为我知道,不要命的人好说,不要脸的人难惹!咕嘟一声,只想把口水吞进去,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声太响了,把墙角的我吓了一跳。我害怕玩兴正浓的人们,发现了不光彩地躲在一角的我,竟然想尽量缩小体积,甚至行者孙一样,巴不得化作一缕轻烟什么的,遁化而去,才好!

佛祖,成全我吧!给我这老鼠蟑螂蚊蚋一样卑鄙的小人一条出路吧!

31

但是,我终于无法幸免和逃脱这场短兵相接的灾难。

正在那里无地自容,做异想天开的梦,想销声匿迹的我,不幸被那个妖艳的长发左发现了。因为,她正弯腰想捡起落到地上的一枚揲子的时候,这不争气的东西,就从四面八方睁着无数眼睛,三五个筋斗云,滚到我的已经穿孔的皮鞋跟前来。现在想来,她妩媚的眼睛一定看见了那破壳而出的脚指头。因为,我看见,那双纹眉造型,因而更加勾魂慑魄、沉鱼落雁、曾经倾倒无数男人趋之若骛的眼睛,惊愕地、咋惊咋舌地张开了,顺着我的穿得发白的牛仔裤和漂白布衬衫,就要望上来。这时,我分明看见那乌黑的胎记抖动了几下,我再也不能等那双眼睛像看见一只老虎或者人妖样看见我,勇气像海风鼓满拉上桅杆的帆一样,我终于站了起来,颇为潇洒地掬起揲子,玩世不恭地、嘲笑地、环视着受到无端惊吓的眼睛们。

“子健!”

“哟,打扰各位了!我本来想找夏老师交接一下关于初二二班的相关工作,不幸惊扰了各位。既然夏老师太忙,又有幸聆听了老师们对我的高度评价,我想请大家原谅我,让学生把这小不点的东西带走,我想去当作标本,用高倍放大镜去研究研究,看这东西又有什么目的?学生冒犯了!”

惊愕未定的眼睛们,终于没有反应过来。我早已在人们的不自觉地让开的人行道里,精神抖擞,扬长而去了。我知道我留给惊魂未定的人们,是一锅炸开的鼎沸的粥。因为,有人在我的身后疯狂地吼了起来。那暴跳如雷的脚步声,震动得走廊的木楼篾编天花板烟霾四起。那声音,很像有一首诗所说的——青春的尖啸。这尖啸的声音很响,它告诉我有人从那窝居的屋内追出门外了。

“伪君子,神气什么,一个土包子,一个农民!”

“你有种,看你有本事再混下去!”

其实,谢天谢地,我三天也不想再呆了!这令人窒息的地方,这沉闷得一团腐尸味道的环境!但是,这些人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这些可悲的人中也包括朵,连她也误认为我是一个为了“混”一个“称号”,为了一块“骨头”,会像丧家犬一样,摇尾祈怜丢人现眼!

哈!我摸了摸胸前,那里揣着我昨晚才收到的、盖着省级大型文学刊物《土地》编辑部聘用编辑的函,我又想起魏老来。我想起了他老人家在送给我的《鲁迅全集》前的恭整题词:

在被恭维与被侮辱面前,在荣誉和耻辱面前,请首先保持沉默,其次选择生活!

原谅弟子吧,恩师。

我再也不能这样沉默了!并不是因为荣誉,而是因为人格!我对魏老说。

32

回来这晚,我又梦见了七八只红着眼睛的狗,它们同样一齐拦着我,向我围上来。这次唯一有幸的是,狗们终于放下架子,异口同声,和我说话了。

狗说:“蛇行蛇道,虎行虎路,你懂不懂规矩?”

我说:“我知道,好狗不挡路,我冤枉,我真的不为什么,我只想品尝魏老的生活,体验魏老的感受,实在没想到……狗先生,如果,那么,我辞职!”

狗说:“不要抬出魏老来,魏老不过一个代民办,死了,也是没转正的孤魂野鬼!”

我说:“别误解,魏老是不反对赌博的,他,一生谨言慎行,可是……”

狗说:“那你为什么收老师们的揲子,那是他们的饭碗?”

我说:“我恨这东西,因为,有很多人在这四面八方的滚动中,消蚀了青春和生命,事业和希望!”

狗说:“我看,像魏老的并不多。因为,你要混下去,所以,你要污下去。否则,我们走着瞧!”

我忽然无话可说了。汗如泼雨,湿透衣衫。我想起一个人来。“先生”——我对他大声地喊——“先生,救我!”一股风,咿呀一声,一个清瘦而又精神矍烁的长衫老者,洞开了中国历史的门,树一样挺直在我的前面。浓黑如剑的眉毛,锋利若刺的唇眦,我知道,那是我高山仰止的鲁迅先生!我好想见他,有好多好多我不明白的事,想和他讨教或者理论。但是,先生目不斜视,横眉冷对,怒视着狗。狗与先生有趣的对话开始了。

先生说:“住口!你这群势利的狗!”

狗说:“不敢!五十步和一百步,愧不如人呢!”狗们反唇相讥。

先生说:“什么?!”先生面红面白,须发皆立。

狗说:“人生,如果没有揲子,就无法分清老和幼、尊和卑、上和下、左和右,就更无法分清铜和银、布和绸、官和民、大和小,甚至无法分清美和丑、善和恶、是和非、民办和公办。所以……”

先生说:“……可耻!”先生怒目尽凸,叱喝着长叹一声,把他一个涉世不深却中毒不浅的学生,孤独地扔在那里,清风一般走了。

我终于醒了,睁着眼睛好久,也没有回过神来。

饶恕我,魏老!

封面发表知名作家、诗人李青(子月)《致亦然》。

第九章 

我飞向他们,飞向这些高贵的鸟儿!可是他们会不会把我弄死呢?因为我是这样丑:                                   

居然敢接近他们。  

——《丑小鸭》

33

辞职报告递上去的心情,是相当沉重而复杂的。

当我拖着灌铅的脚步,回到寝室的时候,忽然百感交集,悲从中来。

我想起了我意气风发,激扬文字的第一堂即席演讲。

站在讲台上,望着台下眨动着的一颗颗璀璨皎洁、晶莹无暇的星星们,用他们带着痴迷神往的、天蓝色的、遥远的梦幻的星星,太阳一样簇拥着我,我感觉到,自己身上所有的人性的脆弱,农民的自卑,家庭的不幸,爱情的痛苦,全都冰柱一样,神助般的溶化了,溶化了!我的整个身心和才智都融入在这万喙息响的星海里,一腔激情奔放的暖流汹涌地流了下来。封冻的冰块在冰释,在融化,在春天的暖流里欢快地吱嘎碎裂。

“……我们的站在神坛上执着神鞭的教师们,必须明白,教学生不是拿着竹鞭,驯服一头带獠牙的野猪,不是暴呲着眼睛,教化着一群关在铁笼子的狼。要改变教与学的环境和理念,必须搭个梯子,把高高在上的老爷先生们请下来,这也当然包括统治了中国文化两千五百多年的孔子!我们并不需要,甚至中国教育也不需要,手握冰冷的竹简,一本正经地板着面孔,一副博大精深,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有人说孔子是好事者,甚至骂他是丧家犬,其实,孔子是一个有血有肉有喜有悲的凡人,他说过,大智慧必定有大悲悯!作为一个教育家的孔子,他毕生游说和推崇的,是以仁治国,以仁治教!仁者,爱也,爱我们——才是教育者最崇高的精髓和最伟大的精义!”

我似乎看见魏老深邃的目光洞开时空,和学生在遥远的灵魂的深处,发生了强烈的震颤和共鸣!魏老,学生的观点对吗?我知道魏老相信学生,因为,学生和他都看见了那个白色的精灵在起飞。但是,魏老并没有回答我,回答我的是台下一遍鹊起的、热烈的掌声。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掌声,我并没有鞠躬,甚至忘记了感动。因为,我的目光掠过课堂学生们的和听课席上教师们的眼光,在远远地继续和魏老对话。那仍是魏老在我名落孙山之后,送给我《鲁迅全集》与我的一次促膝长谈。他说,年轻人,不要沉醉于掌声。大凡世界上最靠不住的是掌声了。韶山的巾国女士秋瑾就是给“不怀好意的人们”的掌声“拍死”的,就连文坛泰斗和旗手的鲁迅先生,也曾经害怕被人拍死。

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魏老会说这些话。也许耽心我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青年,当然还很容易被宠坏或者被拍死的。因为,他老人家知道,他的学生虽身处逆境,却遇寒弥坚,像坚冰一样,如果春风得意击不垮我,我可能才配当他的学生。

其实,现在想来,我的遇寒弥坚完全是假的。虽然,我的兜里稳稳当当揣着《土地》文学编辑部录用编辑的函,但是,我完全可以履职尽责,从从容容尽完一个代课教师的最后职责,我大可不必虚晃一枪,丢盔弃甲,偃旗息鼓,就这么提前走了。我知道,魏老即使健在,他一定也会为我自食前言而大失所望的。尽管,可能托辞应邀高就,坐在一个大型文学刊物的编辑位置上,独占高枝,高高在上。其实,我骨子里是承认自己失败了,我不能像魏老一样忍辱负重,隐忍待发。我这个标准的狗熊,几乎无发面对童真无邪的孩子们的满眼真意了。因为,立体的、多棱的社会,是又一本书,我无法解读,更无从释怀。所以,我只好忍痛割爱,残忍地选择了一个人悄悄地离开学校,离开我的学生们。

别了,我的代课生活!

别了,我的亲爱的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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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锁好门,把钥匙最后交到校长萧手里的时候,他异乎寻常的殷勤和热情洪水一样覆盖了我,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来,邀请我坐下,然后,从桌子上拿起一封挂号信来,厚实的手掌夸张地握得我生痛,满脸堆笑地说祝贺你!我展开一看,几行喜庆的、刺鼻的字眼,跳入我的眼帘。

子健先生:

你的中篇小说《飘逝的讲义》已被本刊选用,拟刊发在《土地》一九八六年总第一百一十期上,稿酬及相关事宜待后联系。

《土地》编辑部

一九八六年六月三十日

泪水,一个男子汉的泪水,汇聚凝结了好多个五月的雨云,此刻,他终于痛快淋漓热烈澎湃地脱眶而出了!我急忙辞别了校长萧的诚挚挽留,拒绝了校长萧塞来说是工资的钱,慌不择路地跨出校门,向一波九折的通河跑去。因为在那里,有今天的最后一班航船在等我。

风,夏天的河风,急遽地在我的耳际擦过,猎猎地掀起我的发,有如一面黑色的旌旗在风中飘荡。泪水,急雨似的明明地洒落下来,打湿了我的心情,我的思想,我的此时此刻的全部的世界。

人,如果没有思想才好啊!

“有心有愁,多情多苦”——我再次想起了那个痴痴傻傻的顾城的话来。

“你只有两条路,一是沉默,二是生活!”——魏老一双结满忧患饱经风霜的眼睛,又匆匆赶来宽慰我。

但是,这些都不行。先是学生们一双双渴盼的、眷恋的、希翼的眼,仍固执地、饱含深情地望着我……再是唐的嘲笑,夏的蔑视,朵的质问,三哥的冷漠,走廊里的吆喝,好多只手,好多双眼,千面千手观音向我走来,在那里重叠着,幻化着,交替着,蒙太奇般,走马灯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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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魏老走出来解围了。

你说:“要日日三省自己,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我说:“我努力了,但是,我总是错了,良心在被毒蝎子嗤咬着。”

你说:“这好啊,这就是责任。所以,你痛苦,但是,你不能回避!”

我说:“我没有回避,也不会回避。”

你说:“你没有回避?你为什么不是以一个真实的人的姓名,在记述着一个真实的故事?你为什么要把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报告文学的素材写成小说?”

我说:“因为,有些人的善良被狗叼走了,真实,有时要用戏说的方式才有市场,因为,人们有时害怕触摸真实的声音!”

你说:“鬼话!一个民办教师的思想有时也不会那么高尚。比如,我就写过三次民转公的申请,可是泥牛归海,杳无音信。我闹过怨气,甚至,拒绝接受市委市府表彰的先进工作者,你没有写。比如,我老病之身救一个落水的学生,这是任何一个教师的本能和责任——本能和责任,你懂吗?就像孩子和父亲,母鸡和小鸡。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但是,我根本没有想到,一个淌了三十九年的桥沟河,涨潮了,竟然会把一个过惯了大江大河的老头淹死,最令我惭愧的是,一生当的第一次主角,无端惊动了那么多父老乡亲,甚至惊动了那么重要那么繁忙的领导,我惭愧!”

我说:“不是的,老师,你不要这样说……”泪水早已婆娑涌来,堵住了学生的喉头。

你说:“别哭,子健,人活着,要有一种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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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健!”

一个声音在你我之外喊。

我没有回头,学生仍然在和你对话。

“子健!”

一个声音又在你我之外喊。

我没有回头,仍在走自己的路。

你说:“是朵!子健!”

我说:“不要理她,让她读书!”

我没有回头,仍在走自己的路。

                                        2005年1月  通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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