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期刊(十)——《 铝 壶 》 孙志诚,
铝壶
孙志诚
妻活着的时候,我叫她“天下本无事”。我之所以这样叫她,是因为她一天到晚总是不停地做着一些在我看来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比如一遍又一遍地拖地,反反复复地擦拭窗玻璃以及常用的家具等。她把用了几十年的一把铝壶擦磨得就像古时的青铜镜一样明亮,不知根底的还以为是刚买进的新货。
自妻离去以后,我一星期扫不了一次地,家具就更没心思去擦了。那把铝壶就像没娘的孩子从未洗过脸一样,脏的没眼看。那上面漆了一层厚厚的“釉子”。那是油烟、灰尘以及各种杂质的混合物,油腻腻、软兮兮,像自然生长出的一层护肤皮,泡不醒,洗不净,只能用现代化的铁抹布蘸着清洁剂硬擦。即使这样,没有千儿百遍是决然收不到功效的。
我本不想去步妻的后尘而“天下本无事”的。可儿女们张罗着要举行一次像模像样的纪念仪式,邀请了不少亲戚朋友。你想,铝壶是这么一种“脸色”,能拿出去吗?本来儿女们要买一个新壶的,我觉得妻用过的旧壶更具有纪念意义,便拒绝了。人常说:人旧的好,物新的好。但我却相反,因为旧物是旧人的——特别是已离世的人——载体。于是,我就把擦铝壶本能的纳入了这次纪念活动的内容。
任何事情,当你赋予它特定的意义时,做起来就有劲头了,并且觉得容易的多了。我没费啥劲,就擦透了那层“皮肤”,弄出了一个小小的点。那个点非常明亮,像云缝中透出的日光,灿烂夺目。我欣喜若狂地望着这个点时,这个点就像一个神奇之物,慢慢地扩大,扩大,扩出了一个人能进进出出的门。从门里望进去,只见那里头是一片紫蓝色的雾岚,给人一种深邃无穷的感觉。
我就有些不可思议了。而让我更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从那海水一般的雾岚中冷不丁浮现出一个人影来。起初,十分模糊,只是一个轮廓,就像毕加索的线条艺术画。渐渐地,就清晰明朗起来。哦,我终于看清楚了,这人正是我那死去将近三年的妻。她还穿着打扫屋子时的那件白大褂,只是比先前年轻了许多,也漂亮了许多,简直是个白衣天使了。我最初的反应是,以为妻生前天天给铝壶“洗脸”,它就把她记在“心”里了,被尘垢整整封闭了三年。现在我把污垢擦过了,就把她释放了出来。也就是说,她仅仅是个虚幻的影子,就像若干年前王府井大街夜半三更出现的贞妃那样。不料她却拉起了我的手。
“你想我了吧?”她亲切地问。
“只差没想死!”我已经泪水汪汪了。
“这几年你怕没吃过莜茶面疙瘩吧?”
“谁再给我能做出那样好的饭哇?”
“你想吃吗?”
“和你一样想!”
“那就跟上我走!”
我就跟上她走。
其实,妻并没有走到什么地方去,而是拉着我的手,转过身,重新折进了那个门里。
噢,原来这里是我家的一个老式厨房。一个案板,一个锅坨,锅坨上面还安着抽烟机。那油烟机的棱角特别尖,曾把我的头差点儿碰破,我一直记恨着它。自妻离去之后,我就弃绝了它,而起用了煤气灶。
妻仔细的清扫了灶房之后,像生前一样,先点着了灶火里的火,将一个直筒子铝锅搭上温水,然后就挖了茶面和莜麦面,在那小小的松木案板上使起她的手艺来。我不说妻擀面,而是说她使手艺,是因为妻在这方面有高超绝伦的造诣。妻做的莜茶面疙瘩,人们把它叫雀儿舌头。这是对她这一门手艺最形象、最简洁也是最经典的评价。不过这也仅仅是概括了外表的精致,而外表的精致,就某种食品来说,虽然是一项不可或缺的指标,可要在这个领域中真正一举夺魁,还不是最重要的。而在这个领域被视为圭臬、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方,是它的内在特质。具体地说,就是叫人品尝一次再也难以忘怀的口感了。雀儿舌头是由两种相互冲突的味道统一成一个和谐体的。这两种味道就是莜麦面清淡的油腥味和扁豆面尖利的茶腥味。前者为莜麦面千古不变的属性,而后者则是扁豆面桀骜不驯的性格了。油腥味以温柔和顺而著称,而茶腥味却是浑身带刺了。雀儿舌头的那个画龙点睛之笔就出在那个茶腥味上,过重会冲人胃口,过轻又失去了应有的口感。这里的女人们像少林寺的和尚无不擅使枪棒一样,没有不会做出莜茶面饭的,可把那“茶腥味”掌握到炉火纯清、恰到好处的却只有妻一人……
妻把饭做熟了。那种特有的异香弥漫了整个屋子。她给我高橛高橛地盛了一碗。他还记得我是个爱吃干饭的人。我喷腾喷腾的填着空了三年的食欲。妻看着我狼吞虎咽的一幕就要落到尾声时,就仄着脸问: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给你做这顿饭吗?”
妻的问话是轻微的,但对我却震动颇大。我吃了多半辈子妻做的饭,从未想过饭除了满足人肉体的需求之外,还能吃出什么别的东西。而这顿饭却使我恍然明白,妻所做的饭,尤其是这超乎寻常之上的莜茶面饭,似乎就是她人格的具体体现。她做的这饭既不“茶腥”,又不失应有的美味。她的做人何尝不是这样呢?她活着时既能恪守某种恒久不变的原则,又不轻易使性子得罪人……我正要把这种感想说出来时,妻却抢先说话了。
“你已经多半悟出来了!”妻望着我说。
“你怎么知道我多半悟出来了?”我感到很惊讶。
“人死了就成个灵了,”妻平静地说。“灵能钻到人心里,所以就把你想的都搜寻出来了!”
“是吗?”我茫然地应道。“那没悟出的少半呢?这恐怕该你挑明了吧?”
“这同样要靠你慢慢自悟!”妻满怀希望地说。“能悟出多半,肯定能悟出少半!”
蓦地,妻从我眼前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仍旧孤独一人,陪伴我的仍旧是那个擦得半明半暗的铝壶。这时,我脑海里浮现出几颗醒目的字:“天下无本事”。我不禁问自己:难道我对妻——不仅是妻,而是对所有接触过的人——“茶腥味”太重了吗?
这无意间的一句自我拷问,令我翻然醒悟,更令我悔恨不已:妻啊,我怎么在你生前一直没读懂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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